逃離城市魔掌
十歲時,媽媽終於敖不住都市貧民生活的摧殘,舉家遷回她曾在那裡出生和渡過部分童年的老地方--大澳。大澳是個富裕的地方嗎?才不呢!兩年前才開始有電力供應,到處都是鐵皮屋和木棚,大部分屋子都沒有廁所和自來水。外公真是實實在在的居住在黃土地上,他屋內的地板,正是黃黃的泥土。他的家也是沒有廁所,食用水就靠屋後面的一口井供應。這裡離開市區足有三小時多的小輪航程,是個位於香港西陲、迎著珠江口、與澳門遙遙隔海相對的漁村;漁民多居住在市集涌道內搭建於水面上的棚屋,小小地方居住著兩萬多人。說富裕,市區內的貧民區可還要富裕多啦! 那我們幹嗎尚要遷到大澳去?小舅父說,大澳勝在是鄉下地方,再窮也不用二十多人整天擠在只有七八十米丁方而且幾乎密不透風的房子裡面,更可以四處走動走動,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媽媽的身體說不定可以因此好轉過來。媽媽咳了幾聲,留下幾滴眼淚,想了一陣,終於覺得此言甚是。聽到他們商量的決定之後,我便一直默默地盼望著這一天的來臨。 不知怎的,當時除了盼望大澳的新生活之外,對市區旺角上海街六一九號三樓連一丁點兒留戀的感覺也沒有。現時殘留在腦海中的印象,就只有全都是丁方數米的頭房、中間房、尾房、騎樓左房、騎樓右房、廚房門口的走廊房、走廊上的床位。此外,還有床位上的傻婆,傻婆床邊排滿密密麻麻的空瓶子和空罐子,騎樓左房的車衣工場,騎樓右房的車衣工場,勢利的包租婆,整天不停口罵人夾想打人的傻婆,一家八口的尾房,一家六口的中間房自己一家,一家六口的騎樓房,徹頭徹尾的一家八口一張床。人在那裡都是每天吵吵鬧鬧的過日子,間中更要生事鬧上警署。每天兩次點上香燭百多支,弄得屋內煙霧瀰漫,弄得我終日以淚洗面。牆上結滿穢積,滿屋都是爬著蟑螂和老鼠,累得我在炎夏也得倦著薄被子睡覺。兒童不管在街上還是屋內其他地方玩耍都是極不安全,所以除掉學校之外就只好在房內床上渡過的我的一生。全都是無知、自私、愚蠢、一窩蜂、貪財而又迷信的典型香港人……簡直就是一座練獄。雖則如此,媽媽的決定也可算極其困難罷!直至數年之前,她對我們的功課仍然逼得很緊,顯然她在竭力要令到我們在未來能夠學業有成,然後找到一份好工,好讓她老來有個好依靠。所以她無論多艱難也要一家人在那鬼地方敖,也不要遷回大澳居住--因為,那可沒出息透了,竟然「倒退」回鄉村;況且,在鄉村學校讀書,也可以讀得成嗎?不過,事與願違,那鍊獄也委實太難敖得住了,她終於潰敗下來,變成虛弱不堪,之後索性什麼也不幹不理,整天躺在床上算了。現在要遷回大澳,也可說是「認輸」罷!在人生的路途上認輸,放棄追求金錢地位,香港人會認為,可能比殺人強姦還要可恥,「千萬不要讓女兒嫁給這種人!」 一清早,我們舉家拿著大小細軟,在小舅父陪同下,帶著無比雀躍的心情,望中環離島碼頭進發。我直可以忖摩到母親當時的內心世界:原來要重獲新生竟然可以這麼容易。我在想:緊緊死抱著眾以為是的價值框框不放時,要力爭上游簡直難若登天,不過,只要我們終於願意放下別人為自己設的得失尺度,不再在乎,那時,脫離練獄的煎熬,得過快樂又有意義的人生,付出的原來僅是一轉念的努力代價。 那幾小時的小輪航程,一直陶醉在窗外的景色變化之中,絲毫不覺厭倦。記憶中的感覺是,海面的兩旁都是山,海面的前頭又是山,過了前頭海面盡處的山,又是另一片海面,如是者峰迴路轉很多次之後,大澳終於在望。
大澳不單只沒有叫我們失望,更之叫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們一家人是從地獄遷居到天堂。這認識使我大惑不解,更猛猛地揪起我連翻反省:這怎麼可能?爸媽、老師和過往的生活經驗不正常常教導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窮人嘛,只好過六一九式的練獄生活,所以一定要勤力讀書,將來長大找到一份好工,賺到多些錢,可以住好一點的地方,生活也就可以快樂一點。不過,我在這裡新認識的小朋友們,他們的家景比起我家還要差一大截,照道理他們應該生活在練獄中最熱、最擠迫、最多蟑螂、最大煙和最邪惡的底部才對,怎麼他們都可以過著我過往羨慕不已的快樂生活?過往我一定曾經盤算過,要過這樣的快樂日子,可能要香港首富才付擔得來。 不過,新生活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作反省。剛到步沒有幾天,我們兄弟妹都交到好一些朋友,雖則身在炎炎的七月下旬,漫長的暑假才剛開始,也沒有人策劃安排,亦不會有熱血沸騰的什麼社區領袖、北斗星社工、社會賢達、校長老師等人替這裡的孩子們精心策劃一些什麼豪華少爺渡假營、關心社區一天大行動之類活動。天亮了,不用鬧鐘,人人便都起床,由得雞兒繼續啼,各自或者一起創造生活去。路旁、街上很快聚著營生的大人和玩耍的兒童。這邊是彈波子、擲錢幣、拍公仔紙的男孩,那裡是跳繩、跳飛機的女孩,忽地又傳來野男孩們節拍整齊的戈船斥喝聲;起床後的大大小小都即興又自由地組合起來,各幹各的或是各玩各的。說時遲,不知怎的我已經身在竹林間,跟隨著一些釣魚好手去密識一根理想的釣桿;那時快,又和別人一起到屋後山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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